緣與線，《你的名字》中的時間、生命與精神命題

《你的名字》中存在著兩個明顯的對立:空間與身體，時間和精神。

身體的交流以空間為依託也以空間為阻礙，精神能夠意識到時間的流動卻阻止不了生命的流逝。《你的名字》從場所空間的角度看,三葉和瀧是身體的置換，少年少女借用彼此的身體在鄉下與都市間奇妙地穿梭,從時間的角度看，三葉和瀧是精神的置換,從某個清晨鳴起的鬧鐘聲開始，在深夜沉酣的不知不覺中結束。空間尚是可以跨越的障礙,時間卻是無法超越的絕對，電影中的三葉和瀧都曾勇敢地邁出一步尋覓彼此，卻因前後三年時間的錯置終究遙不可及。因此，空間對立並不是電影的主要衝突，時間才是。超越時間才是人類究極的夢想，正如哲學宗教探求的都不是身體的不朽而是生命的張力和精神的永恆。新海誠亦是如此,所謂空間轉移、身體交換隻是賦予這個故事一個神奇的開始，真正貫穿電影始終的是關於時間、生命和精神的信念。

電影中，也確乎存在著這樣一個時間與精神的集合體一宮水神社。祭典儀式和結繩習俗的傳承，宮水神社上千年的歷史，都是時間流轉的印證，產靈之神的傳說與它的玄妙的神道又給這座神社注入了精神的力量，沒有信仰的神社只能是一座毫無生機可言的建築，擁有了信仰的神社才能夠凝聚浮躁漂泊的人心,生機鬱郁。宮水神社是系守鎮的靈魂所在。

系守鎮，從名字上看是為了守護“系”而集結繁衍的群落，日語的“系”就是線，大約他們相信存在這樣一條看不見的線將人和人緊緊相系，守護這條線，就是守護彼此的因緣。宮水家的結繩就是一種關於系的儀式，也是時間流動的具象。用色彩斑斕的繩子象徵時間的模樣，用編繩象徵時間的纏繞和交錯，然後將聚攏成型的編繩打結象徵時間的斷裂，最後成品的結繩則意味著結緣，意味著緊密的連結和不可拆散的羈絆。日本神話似乎鍾愛結緣, 《野良神》中傻缺神明夜鬥，為了5元錢的報酬疲命奔走，只因5元與結緣同音,結緣便有虔誠的信眾。漢語中的“結緣"是佛教用語，類似的結繩習俗在佛教中也有跡可循，佛家僧眾會編制並佩戴金剛結，代表諸佛菩薩與其授記，實是與佛結緣。三葉與瀧結緣的具象也是宮水家的結繩,就是三葉束髮的帶子，她在擁擠的地鐵中把它拋給瀧作為身份的證明，不明所以的瀧將它系在手腕上當成護身符。這段情節被安排在影片的近結尾處，實際上卻是故事的發端。外婆說過結與神靈的名字相同，因此也擁有神靈的力量，且宮水家繼承人的血脈本身就異於常人，她與贈與結繩的對象的關係會以某種形式維繫，即後來的靈體互換，這是整個故事的邏輯起點，瀧手腕上的結繩是三葉與之結緣的線，也是神的印記。二人相逢後，,瀧將髮帶還給三葉，在我看來是瀧向三葉主動結緣的舉動，不似第一次結緣時帶有某種隱祕力量的支配性，這一次是真正的自我訴求，是瀧內心深處的祈願，結繩髮帶也最終變成瀧予三葉結緣的線。當最終時間重置，一切復位後，髮帶象徵的兩次結緣的意義也愈加清晰：第一次是不可抗力的經過，第二次是心有靈犀的交託。結繩本身就是時間的具象，是時間性的物質載體，強調時間意義，是為了突出生命的在場，因為只有生命才能感知時間。這種生命的在場和主體的自我意識在電影中通過結緣來表現，三葉與瀧的緣，就是交錯的時間線上生命的躍動。

然後不難發現，宮水神社所信奉的其實就是生命之神。祭典、結繩、口嚼酒這些儀式所敬奉的、推動時間流動的終極力量——產靈之神。什麼是產靈之神？日語中的產靈與結同音，電影借外婆之口講給懵懂的瀧，所謂將線纏繞在一起是むすび(結び) ,把人和人聯繫在一起是むすび，時間流逝也是一種むすび，因為它們與產靈之神同名,因而也具有神的力量。在這裡，時間被歸納到神的範疇，時間帶有神性，而神具有非時間的永恆性。如果說產靈神與時間崇拜放在一起令人費解，那麼結合了土地神的解釋後就不難想象了：產即孕育，產靈之神就是孕育生命的土地的神化。土地負載萬物又養善萬物,島國農耕文明以土地為生命依傍就必然寄託信念於此，而農耕文明講求四時有序、節令有時,時間也必然會被納入崇拜的範圍,時間崇拜的緣起本就與人類的生命意識息息相關。產靈之神於我，不是某個可以具化為人形的有生命的神，而是流泛於天地之間的氣息。與古漢語中的“淑氣”類似，是一種溫和之氣、神靈之氣，輕柔瀰漫，溫暖如春。產靈之神溫潤的氣息孕育了無數的生命和無限的可能, “有風自南，翼彼新苗”,這是生命的律動，像是慈母對子女的包容、呵護和逗弄，人與人、與自然結緣的必然性其實也可以看作是血緣的必然性，因為土地是共同的母親。就像那個巨大的隕石湖,形若女性的子宮,圓善溫厚，孕哺了靜臥在身邊的小鎮。所以我認為，宮水神社和系守鎮濃郁的生命意識和生命意識下帶有神祕色彩的時間異能，是整個故事的緣起。

產靈之神的力量在於一個“結”字。比如被宮水家族繼承者贈與結繩的另一方會和其產生關係的維繫，比如瀧跑到神邸喝下了與三葉結緣的口嚼酒實現了最後一次靈體的交換，比如在日與夜交接的黃昏時刻，三葉和瀧終於衝破時間的障壁相見淚眼，都是某種意義上的“結”。新海誠的這股神化的力量給了這個冷漠的世界太多美好的可能，但現實世界卻是：乾枯的生命往往無所攀附，純真與熱情熬不過時間的拖曳。電影最終的超越性在結尾處，如果三葉與瀧的遺忘讓他們此生陌路，如果這段奇妙浪漫的旅程只是梨園驚夢，電影的意蘊也就戛然而止,再無延續，濃烈的感情經不起時間的擺弄，不過是人終究不可違抗命運的舊談。但幸好，故事沒有止步於此。儘管時間是不可抗力，儘管三葉與瀧終究還是失去了彼此的名姓與記憶，但是有一種信念潛藏在兩人意識的深處執著得可怕，那是產靈種下的因，是曾經有過兩次的結緣，是那根連結的彼此的結繩之線已深埋到骨血，是人的精神對時間的超越。三葉與瀧的重逢給了我們一個浪漫的回答：不是生命歸屬於時間，而是時間歸屬於生命，歸屬於人的精神。這就是三葉和瀧心中潛藏的信念，其狀難摹，其名難述，卻一直指引著他們不曾動搖的追尋。而追尋的方向究竟在何處,電影給的答案是愛情,但觀眾心中的答案,一定不止愛情。

寫在最後:

關於電影中重要的概念——“むすび"，我自己有一個頗為主觀的闡釋，姑且依舊以“結緣”稱之。這是一個宏大的時空觀，不全然是原始崇拜中萬物有靈的泛神論，而是更進一步的萬物與我結緣。萬物果真能同我結緣嗎，不過是我相信能夠結緣，它體現的是人主體性的精神。結緣是對自己、旁人乃至萬物懷抱美好的祈願。如佛教慈悲的理論根源:時空無限、輪迴無限，我不願傷害任何生命只因任何生命都有可能是我前世生身的父母，我認為的結緣也是如此：我願意對一切人抱有真誠的善意，只因在時間的流轉纏繞、扭曲斷裂中,有無數條緣線，無數種可能。“任何人都有可能與我緣分深結啊"，這大概就是系守鎮人守緣的本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