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名字。三條分裂線。


3樓貓 發佈時間:2022-08-06 16:16:37 作者:烏合之子 Language

本影評由以下三個部分組成:

① 語言哲學的遙遠相似性

② 元小說的原型敘事重構

③ 重疊產生的第四種結局

① 語言哲學的遙遠相似性

我們把數的概念加以擴展就如同在紡繩時把一些纖維繞在另一些纖維上一樣。繩的強度並非在於有一根貫穿繩的全長的纖維,而是在於許多纖維互相重疊。但是,如果有人想說:“對於所有這些構成物存在的一些共同點——也就是對所有這些共同屬性的析取”——我會回答說:現在你只是在玩弄字眼。人們完全可以這麼說:“有某種東西貫穿整條線——即那些纖維連續不斷地交織”。——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67點
What are the things you find most beautiful in science?

Science is beautiful when it makes simple explanations of phenomena or connections between different observations. Examples include the double helix in biology, and the fundamental equations of physics.——霍金答《衛報》記者

維特根斯坦在他的《哲學研究》裡,用“繩結”描述了他非常重要的反本質主義的哲學理論“家族相似理論”,霍金也在回答《衛報》記者時說,他認為科學裡最美之物,便是遙遠的相似性。這是哲學與科學在某種程度的相互呼應,這種呼應本身,就是一種“相似性”的呼應。而新海誠,在動畫《你的名字。》裡再次以一種演繹故事的方式將“相似理論”以一副唯美的畫卷展開來。

在電影裡,三葉的外婆一邊編織繩結,一邊告訴說著這樣的臺詞:我們做的繩結,也是神的作品,正是時間流動的體現,聚在一起成型、扭曲、纏繞,有時又還原、斷裂、這就是產靈(繩結),這就是時間。

“流動”這個概念,以強烈的“相似性”貫穿始終,成為整部作品的核心道具。

《你的名字。》裡的“核心道具”,不是實體,而是一個概念,叫做流動。

這個流動的概念,在不同的鏡像中,分裂為三種不同的實體。

我們就從最明顯的具象,繩結,開始。

在作品裡,有一個明確的道具,聯繫三葉和瀧兩人得以交換的關鍵道具,就是那個被稱之為護身符的繩結。在繩結存在且三葉還活著的時候,兩人的交換依靠繩結來進行,在繩結失卻(或交還)的時候,兩人的交換(或相見)則必須依靠其他類似繩結的東西來進行,譬如液體、時間、光線、地鐵。而這所有東西,都會以繩結的“相似性”獲得其作為“流動”的顯現。

在故事中,繩結具有四種狀態,一是展開流動的絲帶,一是環狀的護身符,一是蝴蝶的雙扣,一是打上的結點。這四種狀態都分別以各自的嵌套、凝縮和滯留體現在整個動畫敘事中的各個角落。

流動的絲帶是體現地最為明顯的:

在瀧喝下口嚼酒之後,纏繞在他手上的繩結延展開來,將他代入到三葉的生命記憶裡,此時彗星的分裂與滑落的圖景(壁畫)和瀧的跌落形象交錯重疊。

他即是“彗星”,彗星即是他。

環狀的護身符,則是體現在兩人在黃昏之時相遇的場景。(以及相互追尋的過程)

這裡的高度象徵是,因為瀧的介入,就像彗星一樣,改變了整個糸守鎮的生活軌跡,彗星的分裂,代表著更多的時間線被而這個改變,並非因為“因果線”,而是“相似性的干擾”。

而根據新海誠在《你的名字。》的解釋裡,瀧的護身符的描繪,那個繩結呈現的圖案就是對糸守鎮、湖和夕陽場景的凝縮,他們在糸守湖邊相見,以圓環狀的路徑相遇,也是在復現護身符扣在瀧的手腕上的模樣。

從某種意義上說,瀧和三葉得以相見的場景,早已某種形式必然地前置於整個作品敘事之中。(而這個前置效果,在作品的開始推進中,也是如此。我們甚至可以認為,這是另一種形式的《記憶碎片》。)

蝴蝶的雙扣,則在最後的相遇裡得以呈現。

就連最後三葉和瀧第一次失錯到第三次相遇,其實也是彼時三葉頭上的髮帶的具象。

第一次失錯,是第一次交互(出現了一陣清脆的銀鈴響聲);第二次失錯,是在地鐵上回眸一見(和之前的地鐵相見卻不相識呼應),是結上扣;第三次相遇,才完成了三葉頭上的蝴蝶結的模樣。

至於打上的結點,交錯而成,當然就是兩人互換身體的那些畫面了。

而如果仔細看作為關鍵道具的繩結的模樣變化,一旦兩人的相交軌跡出現變化,繩結的模樣也會出現變化。

繩結形狀和生活軌跡,是一種相似。

繩結和其他道具的干擾相似,則是另一種相似。

繩結之外,稍顯模糊但依舊清晰可見的,就是交通。

如果繩結代表著【流動】的概念,也代表著語言哲學裡對【不斷描述】以期接近【真實】(而不是本質)的隱喻的話,那作為糸守鎮象徵意義(繩結)的反面,充斥著高度現代性的交通工具——地鐵,則成為了既是作為日本首都的東京(這種在本雅明和阿多諾筆下的)又是現代社會高度象徵的代表。

繩結在敘事中的大部分時候,都是作為【高度象徵】的代表,承載著某個業已成為結果(因為交付了繩結而讓時間有所錯位並進行魂穿)或將某個過程凝縮為節點(在瀧手上的環狀護身符)的功能。如果認為【繩結】是得以【魂穿】的載體,其實並不準確(雖然這在故事進展中似乎是可靠的),而把【繩結】認為是整個故事的【簡介】或【球體】似乎更加精準。

交通,在實際上成為阻礙/促進兩人相見的最重要道具。

在東京,兩人實質性的相遇是兩次,一次是在地鐵內,一次是在不同軌道上的驚鴻一瞥。在地鐵內的相遇,因為時間的錯位無從相識,而是由繩結代為進行連接(此處是繩結和交通的相互干涉);而在不同軌道上的相視,則似乎將當事人雙方的不確信在某一刻完全缺席。地鐵成為兩人命運折點的關鍵自不必說,但需要更多考量的是,以地鐵作為交錯點,究竟是體現了怎樣的世界構造?

我們應該明白的是,地鐵,是絕不會承載任何“地方”或曰“民族”記憶的,地鐵背後所代表的,是物聯網高度發達、工業科技高度發達、技術科學高度發達的一個完全排斥個人化的實在物,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實在物,才隱喻了“不管主人公去往何方,都只能回到都市才能相遇”的設定。

在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中這麼說道:應該需要多少房屋和街道才能使一座城市成為城市呢?可以把我們的語言看做一座古城:一座由小衚衕和廣場,新舊房屋以及在不同時期增建的房屋組成的迷宮;包圍這座古城的是那些街道壁紙、房屋整齊的新市區。
我們若是保持有站在一葉的視角看繩結的製作的模式,並以這樣的模式以俯視的姿態去看三葉和瀧在現代化都市的相遇和錯過,便會發現,以地鐵為代表的交通正是相互交錯的繩結未成前的線,人流便是編制而成的繩結,繩結(及其圖案)並無任何意義,需要人為賦予意義,這賦予必須在對話中進行,也就是二人(真正意義上時間線改變之後)的相見。

而第三個流動的實體,就是彗星的運行。

彗星的運行,似乎是一個必然事件,因為彗星會每隔1200年造訪地球一次,這是宿命決定的,而身處漫長造訪歷史過程中的瞬間——極短的新聞評述,完全感受不到這種宿命的影響,以至於出現了“這該是多麼美妙的場景”的新聞畫外音(在說出這句話時,所有背景音都處於無聲狀態)。

而這個必然事件,原本就是要帶走它所創生之物——糸守鎮。

糸守鎮從歷史發展時間線上來看,原本就是不應該存在的城鎮,若非1200年前的撞擊而成隕石湖。從這個意義上說,三葉和瀧魂穿造成的歷史線,也是原本並不應該存在的。在事實上,瀧和三葉的記憶逐漸忘卻,便是受到了名為彗星,實為宿命的影響,而能證明兩人曾經確鑿交換的歷史物件,只要未曾被明示到(觀眾的)視線前,則能確切的被認為是實際存在的,但若一旦被第三方觀測到(觀眾、或除了三葉和瀧以外的其他人)就會直接坍縮為0,這彷彿是一個薛定諤的貓的實驗的變體。

從某種意義上說,未來,是以過去的形式呈現的。

哲學家拉普拉斯也以“拉普拉斯之魔”的概念進行了歸述:我們可以把宇宙現在的狀態視為其過去的果以及未來的因。如果一個智者能知道某一刻所有自然運動的力和所有自然構成的物件的位置,假如他也能夠對這些數據進行分析,那宇宙裡最大的物體到最小的粒子的運動都會包含在一條簡單公式中。對於這智者來說沒有事物會是含糊的,而未來只會像過去般出現在他面前。

在《你的名字。》的故事敘事中,所有的未來,也都是以過去的形式呈現,譬如一開始業已工作的三葉和瀧醒來時不斷看著自己的手掌,譬如每一次魂穿都是時間的倒轉錯位,再譬如作為海報呈現的高中時期的兩人相遇的場景。

彗星的降臨,本身就代表著【宇宙】的法則,但這個法則因為【年久失修】,或因為【盲人摸象】,本身已不可考,逐漸變成了形式,我們所能堅守的,也就只剩下形式。

這就是有名的,關五郎之火。

而關五郎之火,其引燃的原因,作為未來照應過往的佐證,可考的很有可能是有如敕使一樣的年輕人做出爆破倉庫的行為。

同樣,作為關五郎之火的繼承者——三葉和瀧,他們日常行為裡下意識的看手掌,究竟是為何呢?觀眾作為上帝視角,知道其中緣由,但當事人只知道形式。

如果說,繩結所代表的,是聯繫;交通所代表的,是交錯;那彗星所代表,則是破壞。何以讓聯繫和交錯生效,或曰原本無法產生聯繫和交錯之物生效的,那便是唯有破壞。

在某一時間裡,瀧就是彗星,彗星就是瀧,而實質上對於糸守鎮的居民來說,瀧就是彗星,以不可逆和明顯的模樣,改變了他們可能的未來生活模樣。

這種干擾(或曰類比),在泰戈爾的《飛鳥集》裡也有所體現:

綠葉的生與死乃是旋風的急驟的旋轉,它的更廣大的旋轉的圈子乃是在天上繁星之間徐緩的轉動。

誠然,這裡並不是在說新海誠和泰戈爾、維特根斯坦、霍金有多麼相似,而是在提出某種疑問,即世界/藝術是否存在一個難以觸及的“中心”,或就像柏拉圖的“理念說”中所說,一定存在著得以詮釋世界的某種“本源”,而如新海誠等不同領域的專家都以其自己的形式接近了這個本源?

但這裡就出現了一個哲學上的悖論,如果存在一種“本質主義”的中心,那就不可能以反本質主義的“家族相似性”的方式來獲得,但如果不存在一個本質主義的中心,遙遠的相似性之下,這高度相似的到底是什麼?

② 元小說的原始敘事重構

元小說,即meta-fiction。這裡關於《你的名字。》部分的元小說的部分,以及如何代表了日本文化的發展,一方面是因為我沒有查詢資料,一方面則是因為知乎用戶Macro kuo(動畫考察專欄作者/日本動畫協會數據庫工作組觀察員)回答得比我能想得到的都要好太多,他寫了三篇關於《你的名字。》的文章,分別是《動畫考察47 《你的名字。》在感動背後被抹去的東西——被編輯了的“地方觀”》《動畫考察46 承接古代——從《你的名字。》的創作源頭說起》《動畫考察45 彗星劃過的“風景”——《你的名字。》試論》 鏈接:知乎專欄。

這位知乎用戶在動畫考察領域的功力不可謂不深厚,關於元小說的很多部分我就不贅述了,我來講講原型敘事的重構問題。

《你的名字。》裡有一個非常反人類的鏡頭,即三葉不斷奔跑,一時踉蹌以720°轉圈的方式摔倒在地上,居然沒有昏倒,還能攤開手掌看到瀧寫的“我喜歡你”這三個字(日語),並還能爬起來前往父親所在的地方去說服他。

在觀影之後,重新回想起來,似乎很難解釋,而這個“很難解釋”雖然看似很小,但它其實就是“時間錯位”帶來的所謂“多世界干擾和坍塌”的問題的一個縮影。

但其實這並非是一個bug(如果用家族相似理論去解釋也行得通,因為干擾而產生了錯亂),而是原型敘事的某種重構。

在講重構之前,我要說兩個大家都耳熟能詳的原型敘事。

一個是《聖經》裡的故事:上帝試驗亞伯拉罕,要亞伯拉罕將兒子以撒獻為燔祭。亞伯拉罕遵循神的旨意,帶以撒到神指定的地方。當亞伯拉罕將要殺死以撒時,神的使者阻止了亞伯拉罕。並且神為亞伯拉罕預備了一隻公羊,代替以撒作為燔祭的祭品。

一個是《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俄狄浦斯王(和他的父母)違揹他一定會“殺父娶母”的神諭,但所有違背的結果,就是,他的所有行為都是在遵照神諭進行。

這兩個故事,說明了幾個帶有“既定未來”故事的原型敘事:

1. 你發自內心的遵從和發自內心的反抗,在“既定未來”面前,都沒有任何用

2. 但發自內心的遵從,已經提前預演了未來,所以既定未來已經提前實現。

3. 發自內心的反抗,沒有辦法提前預演未來,所以既定未來會按照軌跡繼續發展。

4. 因為遵從而實現了既定未來,所以產生了未來的空白,需要別的東西彌補空白,在神話裡,是祭品,也是犧牲。

事實上《你的名字。》也是依照這樣的原型敘事,交錯而成。

當然,這種交錯,是建立在第一部分提過的“語言哲學的相似理論”的基礎下進行的。

大家需要注意的就是這個“犧牲祭品”,在故事裡隨處可見。

觀眾可能還記得,瀧曾在就業見面會上說“東京說不定有一天也會消亡”(這也是,為什麼作為一個繪畫能力如此厲害的人,還遲遲找不到工作的真正原因),而他的“示警”從本質上說,和三葉在糸守鎮的示警如出一轍。既然瀧的記憶是會消失不見的,為什麼他還能說出這樣的話?因為他同時見到了本體和祭品——東京和糸守鎮。

知乎用戶Macro kuo(動畫考察專欄作者/日本動畫協會數據庫工作組觀察員)就在文章中提到:

這會是一種新海誠作品裡反覆登場的無比精細的東京在一瞬間灰飛煙滅的《新哥吉拉》式壯觀景象的快感。而片中多次反覆出現的、不知是誰的上空俯瞰鏡頭,也給我們帶來了惶惶不安的空氣。然而,故事中並沒有彗星落在東京。某種意義上可以說,“糸守”是代替東京受到破壞的。 事實也不僅如此。雖然歷經蜿蜒曲折的故事情節,最後“糸守”的居民都會得到拯救,可越是這樣,這種不是城市、而是地方得到破壞,東京卻毫髮無傷地去“拯救”的構圖才令人側目。
如果只是見到本體,是不會對“示警”話語有任何信任的,尤其是在現代化(信息化)如此發達的今日;而如果只是見到祭品,是沒辦法傳遞出“示警”話語的,因為要不在傳遞之前就已經死亡(三葉的母親二葉),要不傳遞的信息就變成了“救我”(如果從呼救的角度去解釋《你的名字。》,就會發現這其實是三葉代表了糸守鎮向外界【或曰中央】求救的故事)。

從這個角度去理解故事,就會發現,在《你的名字。》中,祭品和本體是交錯到一起的,以至於產生了影響時間線的強大幹擾。

而由於當下是本雅明所述的“機械複製時代下的藝術作品”的時代,祭品和本體的界限被不斷模糊,以今日之視角去看糸守鎮的“祭品-本體”模型,光是“觀測”就已經算是對那個模型的毀滅性打擊了,因為今日視角(如同作品中提及的高度現代化的社會)既不是單獨對“祭品”和“本體”的否認,還以“缺失母本的摹本”的模型出現,將那個模型的“祭祀/代替”邏輯完全毀滅。

這種視角,便更加放大了“相似理論”下的強大幹擾能力,在《語言哲學的遙遠相似性》一節裡,我提到過語言哲學的問題,就不再贅述。

而需要詳述的,便是前文提到的三個流動背後的真實代表,以及在本節原型敘事重構裡的作用。

【繩結-糸守鎮】更多像是某個現實生活中不應該存在(實際上也不存在)的理想國,不管是被稱為烏有之鄉,還是被稱為福柯所言的烏托邦(Utopia)都可行。對於中國觀眾來說,除卻旁觀者的觀測(譬如欺負三葉的三同學)外,糸守鎮的概念和建構更加接近於莊子所塑造的世界(尤其是莊周夢蝶和本作的互文性),或是陶淵明所塑造的桃花源記的世界;這是中國式的烏有之鄉,或曰東方文化建構的烏有之鄉。人們還遵守著神社的祭祀儀式(哪怕未來的結局是《百鳥朝鳳》一般的淒涼),這個烏托邦一定會遵循的條件或設定則是下面兩點:

① 時間流動非常慢,慢到根本意識不到

② 必然只能存在於過去

其實這兩點是相互影響的,因為必然只能存在於過去,所以對於已經歷史,業已發生的事件,一年前、十年前還是一天前,作為靜止的過往,可有任何時間快慢的分別?有的只是當事人(或記憶承載者)的描述觀感。對於糸守鎮來說,也是如此。它只能存在於【過去的三年】這個時間節點裡,其【時間感的喪失】也使得三葉和瀧在魂穿之後失卻了對時間的敏感。

【地鐵-東京市】這樣的現代化都市,則從實際意義上失卻了【個人歷史】存在的可能,也是本雅明一再深感憂慮的存在世界。本雅明認為,現代工業複製生產下,大批量的複製品反覆出現在我們的世界觀測時間線中,便是缺失了藝術的“靈韻”。當然,也唯有在這樣的世界裡,才能將有【波普藝術】【蒙特裡安風格】這樣的藝術作品庇護起來不被批判。這也是福柯所描述的異託邦(Heterotopias)的存在狀態。

異託邦指的是我們現實的社會裡面,在現實社會各種機制的規劃下,或者是現實社會裡的成員,他們的思維和想象的觸動之下,或者是由執政者,或者是公定的單位來規劃的一種空間,或者是社會的成員從思維想象的形式所投射出來的一種空間。

一個在《你的名字。》裡的明顯體現,當然就是極具現代化進程下的大都市東京。生活在異託邦的人們,是無法直接找到【理想鄉】的,哪怕窮極所有現代化的交通手段——而離開異託邦,意味著脫離這個現代化都市的滋養,離開的人會逐漸失卻原本的存在形態,如果不幸或有幸真的完全離開異託邦,進入到別的世界,當他再次回到異託邦時,生理就會給出外界危險的禁令,而無視任何外界的示警/呼救。

這也就是為什麼瀧在尋找三葉時,根本無法提及這個人所在的地方,當他想起地方的時候,此人的名字便開始遺忘,而當他完全記住地方的時候(在瀧後續的回憶裡,糸守鎮是無法忘卻的地方),事件(緣由)便會遺忘——瀧在回到東京後,再無任何離開東京的念想——若是為了尋找某人,大可繼續流浪——最後和三葉在東京的地鐵站相遇。

而【彗星-宇宙線】則更像是一種惡託邦(Dystopia)的存在。

王德威教授在講座《烏托邦,惡託邦,異託邦——從魯迅到劉慈欣》中是這麼論述惡託邦的:

舉幾個明顯的例子: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大家都很熟悉的喬治·奧威爾的《1984》,還有俄國作家扎米亞京的《我們》。在這些世界裡,我們看到,人類追求紀律、和諧、幸福、效率等種種理想的努力之後,卻帶來了始料未及的結果。所謂的以理性掛帥的現代性、合理化的經營、或者是啟蒙所帶給我們的對人類理性主體前所未有的信心,在這裡,似乎找到了一個反擊,或者是反思的層面。

在惡託邦裡,人類文明看起來似乎是一片紀律井然,一片和諧快樂,但事實上,在看不見的這隻手的制約之下,無論這隻手是資本主義的手或者是社會主義的手,往往讓這個社會裡的成員在進退之間失去了分寸。

所以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惡託邦就像烏托邦一樣,也是作家,或者說文學創作者介入現實、干預歷史的一種手段。

實際上,我們會看到,人類文明之於宇宙線,就是如此的狀態。這隻看不見的手,我們或曰為“命運”,或曰為“XX主義”,或曰為“民粹”都可以。處在惡託邦之下生活的東京市民,如此報道彗星:難得一見、絕美景觀、奇妙風景,但卻檢測不出來彗星必然會分裂並擊中人類居住的區域。人們似乎其樂融融地生活,但實受到【死亡本能】的恐懼也好,【惡託邦】的【無形之手】壓制也罷的限制。

彗星的降臨,人類無法迴避,只能觀測,彗星帶來的伴生物(糸守鎮),人類無法保護,只能任由其收回,彗星在離開後,持續產生的影響,人類也無法消除。

除非,將某物作為祭品獻祭給【神】,方才能保安全。——雖然實際上,並非是保其安全,而是將其結果交予他人/世界承擔。

三葉在奔跑中摔跤,渾身傷痕,就是我們所見的,最小的,獻祭。

作為神社繼承者的她,必須要代替糸守鎮受傷(注意到三葉受傷時的動作和彗星撞落糸守鎮時的衝擊的相似性),才能拯救糸守鎮的居民。

同樣的敘事重構,出現在《你的名字。》的大大小小各個角落,而這各個角落的獻祭/迴避模式,或以【祭品受損】的形式存在,或以【本體保留】的形式,或以【切割複製品,留下別的複製品,為不存在的母本獻祭】的形式存在。

最明顯的,就是記憶的忘卻:三葉和瀧,必須犧牲自己和對方的記憶,才能換來糸守鎮(或曰東京)的平安。——在最大的單元中,則是對整個時間線的亂序重排,來保證鎮上的人們足以能逃脫災難——在最小的單元裡,則當瀧記得三葉的名字時,他便確實地想不起糸守鎮這個地名。(並以做夢的形式和多重世界的形式做擋箭牌——當然這種擋箭牌本身,就是一種獻祭。)

其次的,就是傷害的轉移:最大的單元中,異託邦甚至將整個烏托邦拖出來獻祭給惡託邦,保全了自身的存在。——在最小的單元裡,則必須要犧牲單獨屬於兩人的幸福未來——奧寺前輩和瀧的可能,以及敕使和三葉的可能——這在作品中,甚至以非常明確的展示給觀眾。

第三的,切割複製品,則是虛造一個原本不存在的東西,讓它消失:譬如提到的“糸守鎮”的來源、譬如所謂的根本不證偽的“多重世界”,譬如巫女的獻祭儀式——但更為重要的,則是將【理想國】的毀滅展現給【無形之手】看。——而這種儀式,其實也是電影/動畫與真實世界的復觀。對於日本觀眾來說,這種復觀本身,就很容易讓他們聯想起2011年的東日本大地震事件——以及伴隨而來的福島核洩漏給後代的持續性傷害。

只不過在《你的名字。》裡,是剝奪存在(記憶)罷了。

《你的名字。》其實也是對《聖經》善惡分裂之源故事的某種復觀,撒旦奈爾從天堂墜入地獄,如彗星般層層掉落,最後更名為路西法,與上帝分庭抗禮——使得原本沒有歷史和時間的神話故事,真正意義上從文學而不是哲學的意義上進行了推進——以便和人類的真實歷史合攏。

亞當和夏娃也是如此,因為吃掉禁果後,被上帝趕出伊甸園,如彗星般層層掉落,最後更名為人類,讓人間從天堂中割裂出來。

若非彗星掉落,又如何形成隕石湖,如何有糸守鎮的存在——這個中的凝縮也是對人類歷史的復觀——若非彗星再次掉落,居住於人間的人類又如何知曉,自己究竟是本體,還是祭品?

① 重疊產生的第四種結局

在統觀《你的名字。》電影、海報和新海誠的解釋之後,我們可以明確知道的是,出現在《你的名字。》宣傳裡的高中制服相見的海報,在動畫本體中是不存在的。

我們也都知道,新海誠非常擅長悲劇結局(命運邂逅之人終不得相見),但在整個故事裡,卻以Happy End 呈現——雖然ED響起的時候正是兩人錯過的時候,以致於ED播放了將近10分鐘。

在《你的名字。》裡為廣大中國觀眾所詬病的,便是兩人產生的三年魂穿時間差為什麼兩人意料不到——儘管在作品中已經非常精巧地將可能洩露時間的信息進行了遮擋——從當事人(三葉和瀧)的視角來看,確實在鏡頭的驅使下——且不管究竟是直播視角還是漂流瓶視角——無法感覺到彼此時間的不同。

我們不從因果律時間線上去解釋多世界的坍塌問題,也不從夢醒之後會忘卻,來糊弄過去。實際上【感受不到】時間的不同,這樣的感受,觀眾在現實生活中確也頻繁發生。

對於處在【烏托邦】的過往時間線裡的世界,時間是永恆不變的,過去1個月和過去1年的事件,在你的回憶裡,需要調動記憶的能量或時間是同等的——這就是糸守鎮的生活方式,在一開始的敕使和名取早耶香的對話中,以及描繪小鎮生活的交通極度匱乏的現實中就可以得知。

因為過去的時間已經停滯,所以時間的不同感受不到。

對於處在【異託邦】的現代化都市的世界裡,時間則是沒有停滯的,永遠在急速變化之中。1天不通過交通/網絡聯繫世界和1周不通過交通/網絡聯繫世界,需要重新聯繫世界的能量或習得也是同等的——這就是大東京的生活方式。

因為未來的時間瞬息萬變,所以時間的不同也感受不到。

而對於處在【惡託邦】的命運壓制的宇宙世界裡,是沒有時間可言的。實際上,時間的刻度,本身就是人為製造出來的而已,其目的似乎為的是方便我們嵌入到【異託邦】的生活之中——這聽起來更像是馬克思說的“人的異化”——但實際上是將在極度壓迫下根本無法感知的時間,以虛假的形態重現而已。

因為空間裡沒有時間,所以時間的不同自然也感受不到。

這種刻意錯位的時間(三年的大時間錯位、並非同步的魂穿錯位、所處空間的錯位),可以說在過往的種種作品中都有所涉及,但直到現代化如此高度發達的今天(或許無法遍及全球,但至少我們能在現實生活中觀測到),作為能前往影院觀看的觀眾(而不僅僅是在電腦或家庭影院前網盤和DVD)才有可能在觀影中獲得深層意識的共鳴。

這是不是非常像,從1200年前就有的宮水神社,每一代人都會魂穿,也都會示警外界,但直到2016年的今天,才會成功預言,而不是被當做騙術。

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裡就提過:

如果我們不把永恆性理解為時間的無限延續,而是理解為無時間性,那麼此刻活著的人也就永恆的活著。

人類似乎,也就只能在這三種結局中任取其一?

我們還可以有別的路能選,這就是海德格爾一直在提的“應手之物”(正在使用的錘子才是真正的錘子),即視覺式的身體延伸。

ACGN本身就是一種視覺式的身體延伸——作為觀眾/角色的腦內補完,也是作為現實世界的在外側的延展。事實上這種延展,早已滲透於日常生活之中——通過化妝、修圖和Cos角色的仿ACGN形式的視覺延展;通過自我切斷生活,將片段上傳於社交媒體平臺,和其他人的生活切片混合在一起並組成龐大時間線的生活延展;通過遊戲(各種意義上的),將生活暫時懸置的感觀——我們美學專業學習者稱之為進入審美境界——而浮現的視覺延展。

當然,這些做法,本身就在時刻提醒使用者本人“這是不會存在也必將被自己親自退出”的。

當然,你自己永遠意識不到你是什麼時候【開始】進入,什麼時候【開始】退出的。

這就是最近一直在聊的,喜歡瀧in三葉的敕使和喜歡三葉in瀧的奧寺前輩到底是不是同性戀的問題。

我們會發現,在當事人自我意識到的魂穿前提下的別人的喜歡好感,似乎和現實層面中的性取向呈現了明顯的脫節。對於《你的名字。》來說,互相魂穿的兩人所引發的別人對你的好感(或曰個人世界干擾),根本不應該存在的。而這不應該存在的好感相處,在某種意義上,真正的阻擊了三葉和瀧兩人原本的時間線。

如果兩人不曾魂穿,那麼最可能的結局就是三葉和敕使在一起,瀧和奧寺在一起。——然而在魂穿之後,真正激發敕使和奧寺好感的,便是魂穿之後的兩人——在魂穿結束後,敕使和奧寺便真正意義上放棄了三葉和瀧。

在魂穿之前,敕使有對三葉的某種隱約感情,瀧魂穿之後敕使的感情便明晰化;同樣,真正激發起司和奧寺對瀧的感情的,也是魂穿之後的事。當司和奧寺真正確立對對方的感情時(幫助瀧尋找網友),也就在實際上幫助瀧做到了找到三葉。

也正是因為這種放棄,才真正達成了三葉和瀧在一起的時間線,也才真正達成了拯救糸守鎮(的居民)的因果律。

而海報中,高中制服的兩人在階梯上相遇,更多可能的,便是根本不應該存在的魂穿敘事中,兩人以魂穿的模樣相見的場景。

對於中國的觀眾來說,片尾的【你的名字是……】的設定,會喚醒他們對於《紅樓夢》裡賈寶玉對賈母的“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的似曾相似感,這種“喚醒”本身(且不管內容為何),就是時間流逝的真實感受。

當然,相互文本之間的重疊會誕生出延展的身體感受,在文本和(真實)文本之間也會如此。

譬如芒果臺曾出品過的《變形計》綜藝節目,會在《你的名字。》觀影結束之後——如果你曾看過“交換人生”的這類節目——重新被喚醒出來,解構或曰後現代語境下的話語系統,似乎便在這個時候生效。

譬如微博上掀起的用方言寫臉上的字的“營銷活動”,會喚醒你作為方言使用者(或觀測者)的方言所在地的獨特性,進而重塑起一種混合了理想國式美好烏托邦故鄉和相互消解意義的區域的惡搞感。

譬如在知乎問題【《你的名字。》裡有哪些細思恐極的小細節】裡,有人PO出【請遵循基本法禁止入內】的圖。

這些,怕是日本觀眾或其他地區觀眾在觀影前/中/後都不曾感受到的吧。

突然發現我忘了寫《你的名字。》的一些別的看法:
三葉一方面拒絕繼承父親的【政治價值觀】,一方面又拒絕繼承外婆的【神社價值觀】,她的性格是嚴重的內生性的,雖然只是一句調侃【來世要做東京的大帥哥】卻在實際意義上做到了。
瀧則是完全無故鄉的存在,卻擁有著非常【開朗外向】的性格。我目前掌握的信息裡,依舊沒有瀧的母親的身影,這種母愛的缺失,似乎對瀧的性格沒有任何影響。
實際上,在看過《你的名字。》之後希望“戀愛”其實是一個非常錯誤的信號,因為新海誠老師實際上跳過了“戀愛”環節,直接進入到“生活”或曰“婚姻”的狀態去描述,並反哺戀愛的補完。——瀧和三葉對彼此的身體非常瞭解,也對彼此的生活非常瞭解,唯獨對對方的情感不瞭解。

這種對對方感情的不瞭解在【拯救】事件完成之後獲得補完,但補完以後就出現了長達8年(瀧是5年)等待對方的過程,如果兩人無法遇見對方,他們還會一直等下去。我的《你的名字。》全部評價到此就全盤寫完了......

動畫信息

你的名字。
中文名:你的名字。
原 名:君の名は。
又 名:你的名字 / 君之名 / Your Name / Kimi no na wa.
首 播:2016-12-02(中國大陸) / 2016-08-26(日本)
IMDb:tt531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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