澈然如斯

吉卜力工作室的電影有著連貫的風格，三十餘年，一如既往，甚至連新技術也固執地不肯多用，真是慶幸如此。如要歸納這些作品可貴的品質，似乎只能想到“清澈”一詞，清澈雖然無奇，卻是極難得的。且這“清澈”，也粗分為兩種，一種是汙濁中之“清澈”，一種是清澈中之“清澈”（此處不打引號的清濁乃就社會狀態立意，打引號的“清澈”則就精神而言）。 前者如《風之谷》、《天空之城》即是典例。宮崎駿對“現代國家”有自覺的警醒，在籠罩性的權力的壓抑中，糾綰著文明位次，戰爭狀態，科技異化，傳統的式微與孑遺，其中當然也少不了抗爭，大概只有以日本這樣的歷史和地緣才能對此感受深刻罷。不過宮崎駿每每給這張看起來不透風的密網留了罅隙。那些不受國家管束的個人或者群體，雖然時或凶惡，時或蠻橫，戲謔粗魯，自行其是，卻爽落浪漫，不缺真性情。相比起來國家目的則多見殘酷冷血，何況其中更夾雜了野心家的貪婪私慾。在這種環境裡，“善”只能落到個人，個人之澄澈又必須和勇敢等價，於是才有希望可言。所謂“天心本至仁，生意豈有息”，正是要這些人來證明的。 《幽靈公主》則顯得比較特別，它或許不能算是汙濁中之清澈一類，但正因為濁不皆濁，清未全清，遂成為宮崎駿最好的動畫電影，算得上吉卜力諸作中層次最深的絕品。以劇中的社會狀態論之，大抵可分為四類：這時候幕府國家尚未籠罩全部日本（即非全濁），但早已覬覦著黑帽大人的達達拉城。達達拉的自我組織與幕府的國家控制是不能相安的，卻在獵殺山獸神（征服自然，以人代神）一事上達成一致。相比起來出身東方遠族（以蝦夷部落為原型。值得一提的是日本近代的民族國家正是在吞滅邊裔的基礎上構建起來的，宮崎駿的這種關係設置無疑對“大和民族”有所反思）的阿西達卡雖然在爭取自由上和達達拉的居民相同，卻更能理解自然和眾神，這才有了他和白狼養女小桑的緣分。《幽靈公主》的深長意味正是在各種張力和取捨之間顯露的。 在表現古代時，展示一個神異世界不顯突兀，而在現代世界裡營造奇遇，則需要相當的想象力和童心。吉卜力的那種清澈中之“清澈”的例子，有不少是奇遇故事，如《龍貓》、《貓的報恩》，自然還有這部《借東西的小人阿莉埃蒂》。要是細究這些奇遇作品，大概也不能全以清澈中之“清澈”來歸納，如《千與千尋》、《哈爾的移動城堡》，隱約仍然有種壓抑感。無論是千尋還是蘇菲，都跌撞地闖入了一個陌生世界，這個世界對她們來說是籠罩性的（籠罩性環境和個人的對照是宮崎駿常用的），只是魔法的籠罩比國家的籠罩要輕快許多，也有趣許多。 《借東西的小人》原著是英國作家瑪麗（Mary Norton），移換到日本的情景中，不但毫無生硬，反而更見情味（日本既亞又歐，且已浹洽）。此處但就影片情節略作詮解： 一： 關於少年翔的心臟手術是否成功，其實影片一開始早已表明清楚了。“那年夏天，我在母親生活過的舊宅，度過了短短一週。”故事起於翔的追憶，自然手術是成功的，翔也堅強地活了下來。吉卜力每以淡淡的遺憾動人，卻不專門製造悲劇，人天永隔和生生不息的精神是不甚相契的。 二： 阿莉埃蒂的父親波特雖然沉默寡言，卻極見溫情勇毅，的確是這個家庭的支柱，是一個理想化的形象。當阿莉埃蒂要求和父親一起去“借東西”時，母親霍米莉顯得很擔心，意欲阻止，但波特卻說“小孩子一般都睡得很早”，與其說是打消了霍米莉的顧慮，倒不如看作對阿莉埃蒂應該如何成長的表態罷。父親對女兒的愛不能是嬌慣陷溺的，必須鼓勵她去承擔，去收穫勇氣。霍米莉奢望此行“借東西”能夠拿回一塊方糖（做紫蘇茶），這並非必需品，而且取糖之路頗費工夫。波特沒有明白應允，但“借東西”的第一站便去了廚房，足見其體貼之深。 三： 翔對阿莉埃蒂說道小人的族群快要消亡，阿莉埃蒂哭了，卻堅強答道“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幽靈公主》中阿西達卡對小桑說的也是‘活下去’）。”這裡有一個對照：小人作為一個種族漸趨沒落，但是阿莉埃蒂的家庭以及斯皮勒都在頑強求生，每個人對其他人來說都是不可替代的；人類作為一個種族則興旺發達，有67億之巨（翔對阿莉埃蒂所言之數），可是翔卻獨自面臨病痛死亡的考驗，他的存在與否對這個世界的影響是微乎其微的。個人和群體的生死在這個情景裡面交融無間，翔也從阿莉埃蒂的不放棄中汲取了力量。 四： 女僕阿春雖然好奇心很重，對待小人也非常粗魯，甚至是有些小詭計，但對翔的姨婆牧貞子卻極為忠誠，她捉小人的目的也是為了給時常唸叨小人的牧貞子一看。這裡仍然有一種生動的傳統的情味。 五： 儘管阿莉埃蒂的家庭顯得頗“文”，以狩獵為生的斯皮勒很“野”，但斯皮勒和阿莉埃蒂的結合是很合適的，正是文質以相濟（真的是比《瘋狂原始人》的內涵高明太多了）。阿莉埃蒂是結合文野的紐帶，在影片前段就有暗示：她冒險到花園中採集花草，並以之裝飾臥室，母親（霍米莉是最“文”的，從她對斯皮勒的食物蝗蟲腿那神經質的表現就知道了）批評她把房間搞得亂七八糟，阿莉埃蒂卻說“像原野一樣，多好啊”。多好啊，影片最後阿莉埃蒂一家和斯皮勒一起乘壺向陽光那邊駛去，借東西的小人們將溫潤斯皮勒那顆還有些笨拙的心，而有了斯皮勒，小人那種借物寄食的生活方式也將改變吧，他們會自己動手創造希望和未來。 深重之筆墨和一陣清風都是不可少的，挑剔的評論者認為“這部電影雖然可愛，但好像沒能帶來更多的東西。”平常之中滋味自具，實不知到底還要更多的什麼東西呢？所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不需要大波瀾大悲痛，“清澈”也就是“思無邪”，吉卜力的作品意近於“詩”。而對奇遇的想象豈不是為著填補人生裡的那些不能相知，不能相契麼？佛經雲：“生世為人難，值佛世亦難，猶如大海中，盲龜遇浮孔。”相知相契的邂逅就像是盲龜值浮孔，那些不可思議的，不能名狀的，想要永誌不忘的，非“痴”不足語之。

丁酉季冬隨安室 記